 45岁的邱启敬， 是公认的当代玉雕大师。 央美雕塑系毕业后， 他曾在一年里雕刻50吨寿山石， 他将玉雕技艺与当代艺术结合， 大胆创作，被评“刀刀过万”。 2021年，他在长城脚下租下50亩荒地， 将耗时10年打磨的雕塑作品—— 100多只《山海经》中的大型神兽， 搬入其中。 神兽最大一件高14米，重一吨， 都是他和学生们亲手制作而成。  ▲ 8公斤的羊脂白玉被邱启敬雕刻成18件作品，曾在2014年拍出7000万的高价，创下当年拍卖最高纪录。  ▲ 田黄展厅摆放了32件形态各异的雕塑，每件均刻有表情狰狞的兽首，象征着人类对权利的向往 4月中旬，一条来到这个“神兽园”探访， 园中的神兽雕塑之外， 还有12个展厅， 展览邱启敬近20年创作的上千件作品， 碧玉、玛瑙、田黄、翡翠、青花等 中国宝玉石均为他所用， 作品总价值上亿。 一条和邱启敬聊了聊20多年的创作历程， 4年内父亲和妻子相继去世， 他说现在对生命的认知是比较放松的， “焦虑的时候就打坐， 生活教你，无常是常态。” 自述：邱启敬 编辑：张锐嘉 责编：陈子文    山海经·玊长城一共五十亩地（约3.3万平方米），来的时候荒草丛生，我花了一个半月重新建了这栋楼，把我做过的《山海经》大型雕塑都搬了进来。现在这里也是我的珠宝工作室、玉雕工作室、雕塑工作室。 十几年前，很偶然的一个机会，我开始研究古画、异兽图，我想把传统的神兽用三维的方式复刻出来。我搜集了很多神兽资料，日本的、韩国的，后来越发觉得这些神兽都指向中国。 有一天我跟故宫原院长王亚民喝茶，我问他中国古代除了《海错图》还有没有别的异兽图？他说其实你可以认真研究一下《山海经》。我当时对它比较抵触，《山海经》一直被看成鬼怪神话，又是这么民间的一个IP，是不是不太合适啊？ 但这一翻看就停不下来了，我发现原来之前做的一些神兽都源于《山海经》。于是我从2012年开始做，这一干就是十年。 《山海经》一共469个神兽与天神，我们已经做了100多只，铸成铜的有上百只，效果好的我就把它放大到七八米高。这栋楼里的神兽全部都是我们先吊进来，再砌的墙。  ▲ 展厅中的饕餮雕塑 《山海经》这些神兽有很深的哲学指向，不是简简单单把翅膀插在猪身上就叫神兽。比如并封，它有两个头，代表生命的轮回。现在的人绞尽脑汁思考生命的价值，但古人几千年前就已经提出了这些问题。 饕餮，我一共做了两只。饕代表贪财，餮代表贪吃，《山海经》里描述它“羊身人面，虎齿人爪，目在腋下，音如婴儿”，16个字就已经准确概括了它的身体体征。 我们经常说饕餮盛宴，它其实象征的就是人，人本身就是欲望的本体。今天人类的欲望是远超过上古时期，我们真的是可以毁灭地球。所以我做的这只是饕餮在撕咬自己的身体，拉开肚皮的一刹那，挥洒而下的都是假的金银珠宝，还有工业垃圾。 它最吸引我的就是它最终被欲望反噬，最终毁灭的是自己。 这只饕餮长14米，高 7米，是我们做的神兽中最大的一只。  ▲ 展厅中的大型混沌雕塑 另一个跟欲望有关的神兽是混沌，它有六条腿，四个翅膀，唯独没有七窍，所以它特别有意思。 其实七窍就象征生命的欲望，你睁眼就想看见美好的事物，嘴巴一张开就想唱歌，想吃好吃的东西，所以《庄子内篇·应帝王》写到混沌的寓言，它本身没有七窍，那怎么办？倏忽帮它凿开——“日凿一窍，而七日后混沌死。”这都是人类的欲望。 这个故事给我很大的启发性，有没有可能《山海经》里每一只神兽都是这样的？历代学者大量从地理、博物志解读《山海经》，但我觉得其美学性和哲学性是很缺乏解读的。 把饕餮恢复出来，只是我们做雕塑的第一个层面。2021年开幕的时候我们在开幕式做了一个音乐剧场，结合舞蹈、音乐、文学，突破原有的雕塑和装置的概念，300多人席地而坐，舞蹈演员从饕餮肚子里出来，非常震撼。    我是福建人，从五六岁开始雕寿山石，初中开始学素描、考美院，一边吸收到传统工匠的经验，又受到西方雕塑的影响，又介入当代艺术界，所以技法上是非常驳杂的。 园子里展厅有4000㎡，12个空间，每一个空间都是我每一年的代表作，其中宝玉石部分的六度空间，是按照《黄帝内经》《山海经》《心经》几个部分穿起来。  一度空间代表着虚无。构思的时候想象着整个西方古典油画像玻璃一样“咔嚓”砸下来，所有的水晶作品象征的是人类命运共同体，站在浮冰之上岌岌可危。 在东方雕刻了一个佛陀像，西方雕刻了一个耶稣像，整个装置站在浮冰之上。我们挑战了白水晶的极限，雕得特别精细，因为水晶特别脆，碰一下就断，也象征着脆弱。  上面的雕塑从一滴水、一滴眼泪开始，逐渐生长成人的样子，绕一整圈下来，象征着生老病死的过程。   2014年我雕了《极乐世界》这个系列，无相佛是我们的原创。当时我用8公斤的羊脂白玉雕刻了18件作品，拍卖出7000多万，是当年拍卖的最高纪录。 雕完这一套又用剩下的边角料复制了一套小的，剩下的料又雕了260颗大米，每一粒大米上刻有心经的字，组成了完整的一部《心经》，可以说是把这块材料吃干榨净。 我妈和外婆都是佛教徒，两个舅舅是在寺庙里长大的，所以我从小就跟她们拜千佛，五六岁就会念佛经，但全家只有我一个长得最像和尚（笑）。  ▲ 邱启敬｜止观 聚红皮和田玉籽料 和田玉籽料 11.5×2.7×1.3cm 29g  这组作品用的老挝田黄，如果是寿山田黄，这个展厅可能要价值百亿。 田黄在中国古代象征着权力，代表虚荣。中间是七八个兽首在一起，外面的三十二件作品是我臆想出来的，象征人在世间对于权力的获取，本应聚集人类最美好的东西，但又是最丑恶的东西。每一件作品我都给他们起了一个福建（话）骂人的名字。 雕完这三十件我自己都雕吐了，我觉得我可能把身上的恶势力和丑恶的东西都给雕出来了（笑）。   第一次看见青花玉的时候就觉得很神奇，怎么会有材料这么接近中国传统水墨画？很多白玉通体雪白，对多元化的解读就会少一些；我非常喜欢青花，因为你无法预测雕刻出来的下一笔是什么颜色，所以青花的雕刻难度也比较大，还要考验你的创造力。 以前青花还很便宜，2010年的时候我们在798做了一个展览，严格意义上青花的价格是被我“炒”起来的，现在动不动一个材料都几十万，后面我们自己也买不动。  ▲ 邱启敬｜逍遥游 和田玉青花籽料 和田玉青花籽料 16.8×6.9×2.8cm 244.3g   我在福建农村长大，从小能吃苦，也见多了苦难，每个人都是凭个体的脆弱在工作。 2006年刚从美院毕业，我就回到了福建的寿山，本想花5-10年改造整个寿山，后面寿山石都被挖完了，只留下200多个矿洞和一堆废渣。 由此，我做了《大迁徙》，它既是一个行为，又是一个装置，又是雕塑。  ▲ 展厅中的《大迁徙》作品  ▲ 部分《大迁徙》作品被安置在山海经·玊长城的室外空间 我把露天矿的寿山石挖出50吨，属于是寿山石比较粗糙的品种，在山上租了一个老房子。每天 6 点多就起床，在小溪那边刷刷牙，洗把脸，7点多开始工作到晚上天黑，日复一日。身上都晒脱皮了，整个头抓一下头皮都掉下来。  ▲ 2006年的邱启敬和他的寿山石  工作了整整一年，雕了2000多件作品。本地人就觉得，这哥们他妈的是不是个疯子啊？把寿山石雕成这么粗糙。我恰恰认为这是很干净的状态。 一年后，我从山上下来，就在福州的城乡结合部做了一个巨大的行为艺术表演，搬家公司的车和拖拉机来了几十台，搬运这些石头，民乐团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进城，一会放喜乐，一会放哀乐，围观的村民太多了，都不知道是出殡还是嫁人，到了二环路口，警察和警车已经在等我。  ▲ 之后邱启敬带着这2000多件作品全国巡展，这些有着各种粗粝表情的石头，不断被收藏、被丢失，像大时代里每个人的命运 我一直认为通过艺术是可以改变这个时代的，彻底回到土地上，也彻底放弃对生命形骸的认知。我特别怀念当时那段时间。 后来对真实世界的杂念越来越多，现在已经回不去了，觉得现在的自己比较恶俗（笑）。   三年前，邱启敬查出患甲状腺癌。“第一时间我很平静，因为我爱人和我爸都是癌症，这已经是经历的第三四年，生死这种事情，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。每个人都有权利发出最深的痛感，何况有些事情经历了才会成长。” 我骨子里面我更喜欢大的东西，可能跟我个子比较小有关系（笑）。但躲在一个小屋子里面雕着小东西也很美好。 生活只是教你一些道理，最后给你的答案未必如你所愿，计划赶不上变化。无常是常态。 以前年轻的时候会做计划，你总希望能够得到特别极致的表现，就跟你手上拽的一把沙一样的，拽越紧，肯定流失越快。现在对我对生命的认知是比较放松的状态，顺势而为。 这几年，虚荣感已经不太存在，你只是奔着做事去。尽善尽美的，能够彻底地表达出来就 OK 了。对于这个世界的反馈、虚空的这些东西，没那么看重。 很焦虑的时候，我就会打坐。无聊的时候可能你很认真地化一个小时的妆，留意路边的花花草草，整个心情就转换出来了，那这个就是当下的力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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