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阿尔丰斯·都德的诞辰,1840年5月13日,都德生于法国普罗旺斯。他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作品,便是中学课本名篇《最后一课》。 不过阿尔萨斯和洛林的问题很复杂,都德的思维固然是一个我们熟知的视角,但对于许多阿尔萨斯和洛林人来说,却未必如此。 《最后一课》的背景是普法战争,法国失败后,被迫割让阿尔萨斯与洛林。小说中的法语老师怀着沉痛心情给学生们上了最后一堂法语课,之后孩子们就要在德国人的压迫下开始学习德语。 不过,如果你如今蒙着眼睛前往阿尔萨斯地区,摘下眼罩的那一刻,很可能会以为自己身在德国。这里名气比不上巴黎,比不上普罗旺斯和蔚蓝海岸,比不上卢瓦尔河谷,甚至比不上布列塔尼,但却是法国最童话的地区,尤其是色彩斑斓的木条屋。 但且慢,木条屋最多的地方不是德国吗? 没错,无论是地理环境、建筑风格,还是葡萄酒等特产,阿尔萨斯地区都跟德国西部几无差别。洛林地区差异大些,但也保留了不少相似风格的建筑。 前几年有不少人撰文认为,《最后一课》简直颠倒黑白,很多阿尔萨斯人和洛林人明明说的就是德语,根本不可能存在“在侵略者高压统治下放弃法语学习德语”的事情,都德这么写简直伤害了德国人民的感情。那么,事实到底是怎样? 阿尔萨斯和洛林的争夺史 阿尔萨斯和洛林如今都是法国的大区,二者面积都不大,但地位举足轻重。 阿尔萨斯是法国面积最小的一个大区,但GDP排名全法各大区第二,仅次于巴黎大区。洛林则是法国最大的煤矿、铁矿和棉花产区,其中煤产量更是达到全法的80%。 在历史上,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归属几经变化。公元前58年,凯撒大帝击败日耳曼部落联军,罗马帝国占领阿尔萨斯与洛林。公元395年,罗马分为东罗马和西罗马,阿尔萨斯与洛林归属西罗马。 西罗马灭亡后,法兰克人建国,并在公元843年分为东法兰克、西法兰克和中法兰克。如果从疆域和文化传统衡量,东法兰克可算是德国前身,西法兰克算是法国前身,中法兰克则算是意大利前身,当时的阿尔萨斯与洛林被划入中法兰克。 公元855年,中法兰克又分成洛林王国、北意大利王国和勃艮第-普罗旺斯国,阿尔萨斯与洛林属于洛林王国。公元880年,西法兰克与东法兰克达成协定,将阿尔萨斯和洛林划归东法兰克,这也是许多德国人认为这两个地区属于德国的历史根源。 神圣罗马帝国建立后,阿尔萨斯和洛林又被明确划给神圣罗马帝国,这同样成为许多德国人口中的历史依据。 但到了三十年战争时,哈布斯堡家族不敌法瑞联军,于1648年签署《威斯特伐利亚和约》,法国终于获得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大部分区域,并在此后几十年间实现全面控制。这则是法国人认为阿尔萨斯和洛林属于法国的历史依据。 不过即使法国控制了这两个地区,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和语言习惯仍然与普鲁士趋同。之后便是普鲁士崛起,在普法战争中击败法国,使之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,同时赔付50亿法郎战争赔款。 这场战争重创法国,使之经济一蹶不振,也催生了巴黎公社。普鲁士得到了这两个富庶地区,尤其是依托洛林的煤铁资源,经济飞速增长,也完成了德国统一大业。这也成为法国人内心之痛,都德写作《最后一课》,背景正基于此。 此后,双方又反复争夺这两个地区。一战后,法国强行收回阿尔萨斯与洛林,二战时期,德国再度将之夺走。但作为二战失败国,德国战后又将之归还法国…… 也正因为这段历史,所以有人认为,德国在普法战争后得到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,不是侵占,而是拿回自己家的东西。 都德的时代,阿尔萨斯和洛林人讲的既不是法语也不是德语 《最后一课》里强调的德语和法语之分,其实也是一笔说不清的帐。 三十年战争后,法国长时期控制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,但在司法、税收和贸易等方面都维持了当地的特权和传统。在语言方面更是无法渗透,一直没有强制要求阿尔萨斯和洛林人学习和使用法语。也正因此,在普法战争后,150万阿尔萨斯人中只有5万人会说法语,比例极低。 但反过来说,当时阿尔萨斯和洛林人的日常用语就是某些人所说的德语吗?其实也不是。 当时的阿尔萨斯语,属于阿勒曼尼语,可算是高地德语,跟标准德语存在较大区别。而且,都德身处的时代,还没有真正的德国概念,也没有德意志民族这个概念,普鲁士的版图跟如今的德国有很大区别。 也就是说,《最后一课》确实存在不真实的一面,因为当地原本就会法语的人并不多。但普鲁士人占领阿尔萨斯和洛林后,确实曾经推行过一系列同化政策。 从这一点来说,判断民族认同时,语言或许不是最重要的参考依据,更不是唯一。 普鲁士人之所以要在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推行同化政策,是因为在战争期间,普鲁士人在这两个地区遭遇了极其激烈的反抗。 早在普法战争前的拿破仑时代,这位母语为意大利语的统帅就不将法语当成判断忠诚的标准,对来自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将领非常看重。正是因为政治权利和社会上升空间的增大,阿尔萨斯和洛林人一度开始倾向于法国。 马克斯•韦伯就曾写道:“这种(法兰西)共同体的情感,来自共同的政治经验,以及间接的社会经验。人民大众在心中高度评价那些被看做摧毁封建制度的象征性事件。有关这些事件的故事取代了原始英雄传说的地位。” 而且,如果没有普法战争的发生,当地语言的变化可能还真不好说。因为就在1853年,法国政府确定法语为阿尔萨斯地区的唯一教学语言,并限制德语课时为每天一课时。当然,在政令推行缓慢的当时,这事儿直到十几年后的普法战争时期也没落实。 普法战争后,普鲁士人的高压统治在政治权利上体现最为明显。阿尔萨斯和洛林本土人士可以参政,但没有决策权,相比此前法国控制时期的高度政治权利,落差极大。 在文化方面,普鲁士教育得到全面推行,禁止法语教学,德语成为唯一授课语言。这也就是《最后一课》的真实背景,但区别在于,现实中的阿尔萨斯人本来也不怎么会说法语,所以小说显然有着非常法国式的艺术加工。不过这个政策也非常短暂,1871年推行,1873年就基本取消了法语禁令。 真正受影响的不是法语,而是阿尔萨斯语。当时普鲁士人规定,阿尔萨斯方言仅仅在小学低年级使用。这才是阿尔萨斯人真正无法接受的,所以在1906年,阿尔萨斯语协会成立,以保护阿尔萨斯方言为出发点,抵抗德国的同化政策。 马克斯•韦伯曾写道:“阿尔萨斯人不认为他们自己属于德国,其原因必须到他们的记忆中去寻找。他们的政治命运已经使其道路和经历脱离德国的环境太久太久了;因为他们的英雄就是法兰西历史上的英雄。” 但不得不说的是,这种民族认同并不是永久性的,尤其是像阿尔萨斯和洛林这种历史上归属多变的地区,很难有普遍性的界定。 语言并不是最重要的民族认同来源 如果说都德的《最后一课》有问题,那最大问题就在于它将语言的意义无限放大。 其实,直到今天,法语在阿尔萨斯都不是主流。 一百年前,也就是1910年,德国做了一个统计,当时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有183万人口,其中德语人口163万,法语人口20万。 二战后,法国也曾在阿尔萨斯和洛林强硬推行法语政策,但按1970年统计数据,60%的当地人仍然使用德语。 在饮食方面,阿尔萨斯菜的烹饪手法在法国也独树一帜,乡村的粗犷炖菜,尽量少用调料,突出食材原味,大量采用猪肉,都带着德国范儿,但又比德国菜精细。 如果仅仅从语言或者生活习惯来界定阿尔萨斯地区,那么很难判断其民族认同。或者说,阿尔萨斯和洛林人作为一个个独立个体,本来就不能以统一的方式来划定。 至于《最后一课》,它表达的也不仅仅是爱国情怀。都德在小说中痛心于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的失去,但作为普罗旺斯人,他却也曾加入反对法国控制普罗旺斯地区的运动中。 换言之,他基于法兰西情怀去抗议德国人的占领行为,并不奇怪,但无论是他,还是同时代的法国人,爱国的基础是自由。他爱完整的法国,但也爱普罗旺斯的文化,不愿后者被法国的大一统文化所侵蚀。 |